随笔-2024-01-10
作者序
我曾经得到机会,看见一些声名显赫的老作家如何接受他们的仰慕者所表示的敬意。我在一旁观察他们的时候,常常暗自寻思,不知在这种时刻他们心中是否会回想起他们默默无闻、动荡不定的青年时代,不知他们看到那些带着崇拜的神色两眼迷离地瞅着他们的女子,或者神情严肃地听着那些样子热切的年轻男子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作品对自己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时,他们是否会暗自好笑,并且饶有兴味地琢磨着要是这些仰慕者知道了他们全部的真情实况,究竟会说点儿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扶手椅上坐定,以一种在我看来似乎没有必要的长度回答了那个问题
哪个作家都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人物。他必须有一个原型作为起点,随后他的想象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他把这个人物逐步塑造成形,东一处西一处地添上一个他的原型所没有的特征。等他完成以后,他展示在读者眼前的那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与最初给他启发的那个人已无多少相似之处。
我们这些作家全是爱好自我表现的人。不然我们干吗答应人家给我们拍照呢?不然我们干吗接受人家的采访呢?我们干吗翻阅报纸寻找我们的书的广告呢?我们真的干吗不像简·奥斯丁那样把这些书说成是“由一位女士所著”,或者像沃尔特·司各特爵士那样把这些书说成是“由《威弗利》[9]的作者所著”,而把自己的姓名摆在上面呢?
她有重大的、令人恼怒的过错,但是她长得很美,人也诚实。我和她的关系正如这种关系一贯会有的结果那样后来结束了,但是我对她的回忆年复一年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写进一本小说。
我喜欢《寻欢作乐》,因为那个脸上挂着明媚可爱的微笑的女人为我再次生活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她就是罗西·德里菲尔德的原型。
一
我发现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找你,而你恰巧不在,于是他留下口信,请你一回家就打个电话给他,说他有要紧的事,那么这件事多半是对他要紧,而不是对你要紧。如果是要送你一样礼物,或是帮你什么忙,大多数人都不会急不可耐。
没有一个小说家会像罗伊那样对一个被人交口称赞的同行表现得如此坦诚热情,但是在这个作家的声名由于懒散、失败或者哪个别人的成功而蒙上阴影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同行会像罗伊那样坦诚地立刻对他表示冷落
查尔斯·狄更斯在一次宴会后的演说中曾说,天才来自无穷无尽的刻苦努力。
他显得友好而不自命优越,亲切而不莽撞无礼。
他相貌并不英俊,但却具有一种悦目的阳刚之气,长着一双坦诚的蓝色大眼睛,一头拳曲的浅棕色的头发,鼻子既短又宽,下巴方方的。
罗伊好多年前就不打板球了,转而爱好品味红酒。
无不被他的坦率所吸引,也为他的热情而感到心头温暖。他总以相当动人的谦恭态度征求他们的意见,并且真心诚意地表示一定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他的那份真诚着实令人难忘。那些作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费点儿心思指点一下的人。
他对他们幼稚的作品都慷慨地加以赞扬,在他们把手稿送来请他批评指正的时候,他总告诉他们没有一点不当之处。于是这些人认为他不但是个好人,而且是个见解公允的评判家。
他是一个大好人,不会拉帮结派,不搞这类活动。既然他绝不会爬到妨碍他们自身发展的高度,他们倒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罗伊始终十分谦虚;从年轻时候起,这就是他最可爱的性格特点。
一般说来,等那个评论家吃了五六只牡蛎和一块小羊的里脊肉后,他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块儿咽下肚去了。因而等罗伊的下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那个评论家看到这部新作有了极大的进步,这当然是理想的应该得到的结果。
虚伪是一个人所能寻求的最困难、最刺激神经的恶习,它需要永不间断的警觉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它不像通奸或贪食可以在空闲的时间进行;它是需要付出全部时间从事的工作;它还需要一种玩世不恭的幽默。
当罗伊邀请为他作品捧场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要对这位作者所作的好评真诚地表示感激;当他邀请没有对他作品表示恭维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他真诚地极想提高自己的水平。
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一点,因为当你听过演讲后,你觉得你实际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作家的情况,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看他们的作品了。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罗伊在外地的某个城镇演讲后,他所谈到的作家的书就一本都卖不出去,而他自己的作品却始终畅销。
几乎没有人能否认,这些作品都显示出作者对文学的真实情感和他个人可爱的性格。
当他从她们明亮的眼睛里看到结婚登记处的影子时,他就告诉她们,他对自己唯一的那次苦恋记忆太深,这使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结成终身伴侣。他的这种死心眼儿的忠诚,可能会使那些女人感到气恼,但却并不会真的得罪她们。
他是一个典范,表现出一个作家所能做到的一切,以及一个作家凭着勤奋、诚实、对人情事理的了解和手段与目的的有效结合所能达到的高度。
二
街上的行人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那令人闲适的天气渗入了他们的心灵,使得他们在各自纷繁的事务中,自己也很意外地突然想停下来观看一下生活的图景。
在我顺着这份千篇一律的菜单往下看的时候,我不禁叹了口气,想到了街角处的那些饭馆,那儿有法国式的烹调、喧闹的生活气息和那些穿着夏季衣裙、涂脂抹粉的俏丽的娘儿们。
我在一旁不能不对他点菜时那种发号施令却又彬彬有礼的态度十分钦佩。你会觉得,一个有教养的国王就是用这种气派召见他的陆军元帅的。
他那略胖的体态其实只增加了他的气派,使他的各种言论都有了分量。他的举止比过去更显得从容不迫,使你放心地对他有了一种信任感。他坐在椅子上,安如泰山,看上去好似坐在一座纪念碑上。
美国人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人,他们把这种谈话技术发展到了一个高度完美的阶段,创造了一大批简洁、平凡的短语,这样一来,他们根本不必考虑自己在说些什么,就可以进行一场生动有趣的谈话,而他们的头脑就可以用来自由思考大买卖和男女私通这类更为重要的事情。
而我心里却一直纳闷,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谈到正题。
我不敢问罗伊,怕他会因为我对每个体面的人都知道的事一无所知而看不起我。
要是每一篇的内容都没什么不同,那不是很不必要的吗?”
倒没觉得怎么不安。我动笔写作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见过多少人被捧为天才,享受了一时间的荣耀,然后就湮没无闻了。我不知道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以前不管是出于胆小还是为了尊重当时知识界的意见,我说过一些赞扬某些作家的话,而实际上我却并不钦佩某些当时大家认为深可钦佩的作家,后来的发展似乎说明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而当时我真正、直觉地喜欢的一些作家,却跟我和一般的评论意见一起经受了时间的考验。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非常不忠实。” “是非常不忠实。” “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笑着说,“她很好看。”罗伊短促地笑了笑。 “一般人可不是这个印象。”
整间房有趣地弥漫着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氛。我向窗外眺望,以为该见到一辆私人双轮马车,而不是一辆克莱斯勒牌汽车
三
我眼前的往事似乎失去了它的真实性。它在我的眼中好似一场正在台上演出的戏,我则是在黑暗的顶层楼座后排的一个观众。不过戏往下演的时候,一切在我眼前都显得很清楚。那并不像你所过的生活,由于各种印象纷至沓来、轮廓不清而显得朦朦胧胧,而是像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一位苦心创作的艺术家所画的风景油画那样鲜明清晰。
也许我们现在这些人都很轻率、粗疏,但是我们都不带任何旧时的猜疑看待彼此;也许我们的态度粗鲁、爽快,但却是友好的;我们更乐于互谅互让,而不那么性情乖僻。
不良的交游有损良好的举止。
天空万里无云,空气热烘烘的,阳光灿烂,但是北海的波涛送来一股浓郁好闻的气味,因而单是生活在这儿,呼吸这种空气,就令人心头舒畅。
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在街上碰到熟人的时候始终不知道怎么结束谈话,我总窘困得不得了,徒劳地想要找个机会告辞
我们认为伦敦人很庸俗。
“行行皆通,样样稀松。”
四
当然我很讨厌为她做事,但是如果那是一件我能办到的事而我不肯去做,那就未免显得性格乖戾。
“我非常喜欢你,罗伊,”我答道,“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我愿意一块儿吃早饭的人。
霍德马什夫人既不读她热情款待的那些客人写的书,也不看他们画的画,但是她爱和他们在一起,并且因为这样感到自己熟悉艺术而很得意。
当然我认为我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不过我看着其他几个要去见他的人,我发现公爵夫人和斯卡利昂勋爵也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所以看来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什么。
霍德马什夫人和那个公爵夫人马上摆出一副和蔼谦恭的样子;有身份的人在遇到身份比他们低的人的时候,总要做出这种姿态来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地位的差异。
他的脸转瞬又恢复了原来的安详神态,显示出明智的宽厚和沉静的洞察力。
奇彭代尔式的餐具柜上放着银烛台。我们坐在奇彭代尔式的椅子上,围着一张奇彭代尔式的桌子吃饭
你会觉得这样的饭厅、这样的午饭、这样的方式跟一个负有盛名却并不富有的文人正好相配。
我想起过去,不禁好奇地暗自思量,不知他心里对眼前这些尊贵的客人,对他那穿戴整齐、如此能干、如此善于持家的妻子及他所处的优雅的生活环境,究竟有些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他对自己早年的经历是否感到遗憾。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使他感到快乐,还是在他那友好客气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令他极其憎恶的厌烦。
对于这样一类评论很难找到一些话来回答,可是我感到她在等待我的答话。
这正是一个忠实的妻子显然会为她那从事写作的丈夫安排布置的房间。
正如所有作家都会做的那样,我迅速朝各处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我的作品,结果一本也没有找到。
这间屋子看上去不像一个作家的工作室,倒像一个名人的纪念馆。你几乎已经可以看到一些随意闲逛的游人由于无事可做,漫步走进这间屋子,你还可以闻到一股难得有人参观的博物馆中那种不通风的发霉的气味。
这些可怜虫,她们往往还沉浸在幻觉之中,以为人家觉得她们很有趣。
五
因此你看到哪个人骑着一辆实心轮胎的车子飞驰而过的时候,你总要回过头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从你眼前消失为止。
我马上把车子推到路旁,在一个篱边台阶[54]上坐下,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大海,好像我已经骑了很长时间的车,如今正坐在那儿,对着茫茫大海陷入了沉思。
德里菲尔德夫妇向我道贺,夸我聪明伶俐,头一天就学会了骑车,我毫不忸怩地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她的举止中有一种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抛却一切顾虑的坦率,当时我自然并不了解这一点。她说起话来口气总很热切,就像孩子那样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她的眼睛总闪现出迷人的笑意。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喜欢她的微笑。
天空碧蓝,温暖而清新的空气热得似乎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我吃馅饼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出于坚定的责任感才不得不做一件自己很不喜欢的事情的人那样。其实那是一块非常可口的紫莓馅饼。
她无法专心爱一个男人,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地换着。
他的所有这些交际方面的努力遇到的却是全然的敌意。
他说整个镇都死气沉沉的,他要把它唤醒。
你可带马到水边,无法强迫马喝水
我无法想象一个长着胡子、儿子都和我一样大的男人还会有这种感情。我以为人一旦结了婚,所有这一类感情就结束了。过了三十岁的人居然还恋爱,我觉得相当令人恶心。
在小说里我经常读到每逢漂亮的女人堕落得干下蠢事,她就会有个孩子。书里有关这件事的原因总给处理得极其谨慎,有时甚至只用一排星号来表示,但是结果总是不可避免的。
六
我叔叔的思维不大有连贯性。特德·德里菲尔德要为我用的纸和蜡付钱的建议使他大为生气,完全忘了他原来根本不准我前去的打算。
七
我不知道那时候英国的气候是否比现在好,还是那只是我少年时代的幻觉,不过我好像记得,那年整个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从不间断。
我并不清楚,当时我周围的那些人为了摆出一副比他们的实际情形阔绰或富有气派的架势,都有一些虚浮不实,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他们的生活确实充满了弄虚作假的表现。他们生活在一个体面的假面具后面。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真的挺快活,不过,当然谁也不能一直干下去,你得想想自己的将来。
我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身上有那么一种你不得不喜欢她的东西。
也许她并不比别的许多人坏,要是我们知道那些人的底细的话。她比大多数人要受到更多的诱惑。好些对她说三道四的人,要是碰上机会,恐怕也不会比她要好多少
八
那种笑声里有一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调子,使我奇怪地感到呼吸急促。
她脸上有一种天真诚实、真诚坦率的神色。尽管当时我还无法把这一切表达出来,但我的感受却很强烈。
她用友好的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我,她那丰满红润的嘴唇露出笑意。她的微笑中有种我一直很喜欢的东西;她的声音似乎由于欢笑或泪水而有些颤抖。
我反复琢磨了两三天,越来越感到舍不得这两块钱币。我相信德里菲尔德的本意是友好的,当然他不大礼貌,不懂人情世故,但是要把钱寄回去伤害他的感情,我又很难下得了手,最后我把这两块钱币用掉了。可是我并没有写信去向德里菲尔德道谢,以此来安慰我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
夏天,天空从四面八方热乎乎地围着这片怡人的乡野,现在天空却成了一片黑沉沉的大幕,气势汹汹地覆向大地。
“你让他去吧,乔治,”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就是喜欢写作,要我说,只要写作使他心情愉快,那他就写好了。”
我们都知道世上有一些粗俗、奸诈、邪恶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写这些人有什么好处。”
九
平时她话并不多,要讲也讲得很慢,但是打完一局牌以后,她总和颜悦色、不厌其烦地向我指出我哪儿打错了。
我暗自高兴我这一走,他们的牌局就散了。我不愿意在我预备功课的时候,想到他们还坐在那个小房间里兴高采烈地打牌,就像根本没我这么个人似的。
十
我已经开始每天晚上在上嘴唇上面抹凡士林,好让胡子快点长出来。
那天虽然刮着东风,但是天空碧蓝,空气中已有一丝春天的气息。大街上的各种色彩都给风刮得一干二净,整个线条轮廓好似用新的画笔勾勒出的那么清晰,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景致颇像塞缪尔·斯科特[73]的一幅画,宁静、自然、亲切;不过当时它在我的眼中只是黑马厩镇的大街罢了。
“还有,你的朋友德里菲尔德夫妇溜走了。”叔叔补充道。
我一时目瞪口呆,似乎还感到有点儿恶心。
小钱不乱花,大钱自然来
十一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少年时代,我周围的人并不把他这个作家放在眼里,因此在他身上,我始终无法看出后来那些对他推崇备至的评论见解中所说的惊人优点。
我们当然知道妇女通常都有便秘,但是在小说里把她们写得连直肠都没有,这在我看来也实在过于尊重妇女了。我很奇怪妇女们竟愿意看到对她们做这样的描绘。
大家都知道,美并不欢迎幽默对她做出的羞怯的友好表示。
可是人们还给美添加了许多别的品质——崇高、人情味、柔和、爱——因为美并不能长时间地使人得到满足。美是完美无疵的,而任何完美无疵的事物也只能吸引我们一会儿工夫(这就是人的本性)。
何况,大家都知道,对一个自己并不畏惧的对手予以赞扬,往往是阻碍你真正的竞争对手成功的一个很好的办法。
虽然把这些回忆叙述出来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它们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时候,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这些回忆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是一件什么事情,一会儿又是早先一次谈话中的片段;现在为了方便读者,也由于我思路清晰,我把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写了出来。
他那旺盛的活力一下子就摧毁了我修筑在消逝的往事上那脆弱的支架。他像一股三月里的狂风,把那咄咄逼人、无法逃避的现实又带到我的面前。
这只不过是一个坚持不懈以及年纪比别人活得长的问题。
我对罗伊忽然产生了好感,我很高兴我没有把他看错,那天他请我吃饭,我就怀疑他并不光是为了喜欢和我做伴。
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时写点儿题材严肃的东西,人们对他就会尊敬得多。
要是不仗着他的名气,我不知道他的个性是否会显得独特。
可怜的亨利,他永无休止地绕着一个气派堂皇的花园转来转去,花园的围墙高得正好使他无法偷看到里面的情景;花园里的人们正在喝茶,他离得太远,无法听到伯爵夫人在说些什么。
别忘了,你要给一个人画像,就得把画面的明暗程度定好。如果你把色调完全不和谐的事物摆进去,那就只会给人产生混乱的印象。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这表示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吃不饱肚子,所以凡是到手的食物,他一点都舍不得浪费。”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谈话对象是什么人。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应当保持自己的身份。
“看来一个人既要做绅士又要当作家,是很不容易的。”
他对美的热切追求和他对自己责任的轻率态度,他的优美的文体和他个人对水和肥皂的厌恶,他的理想主义和他在那些下等的酒店里的痛饮,那会相当有趣。
谁也不像我那样意识到他后期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纯真的美,它们还表现出一种含蓄和一种古典式的严谨,这些都很值得钦佩,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作品没有他早期作品中的那种风味、活力和喧闹的生活气息。
不管你的主题多么粗俗,只要你用庄重的态度加以处理,就可以冲淡那种令人不快的色彩。
我一直发现在你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别说话,在你不知如何回答别人的话的时候就保持沉默,这是生活中一个很好的策略。
我常常觉得,艺术家中最纯真的典型,就是那些说了笑话自己独自发笑的诙谐的人。
罗伊就这么既想唤起我的责任感,又责怪我懒散,一会儿要我慷慨大度,一会儿又要我正直无私。
要是你答应在火车上不跟我唠叨,我就和你一块儿走
十二
因为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把别人对你的好意看成是理所当然的
她整天忙碌,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总是高高兴兴,心情愉快,面带笑容。
趁着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乐一乐,赶明儿你死了,埋在地下,就笑不成了。
她是我对青年时代回忆的一部分,就像站在公园里的风景水池边上的那些鹈鹕一样无可置疑。
即使赫德森太太听到了这一切,那她所听到的也只是伦敦;伦敦的市声使她心神安宁,正如母亲低声哼着眠歌,能把一个烦躁的婴儿哄得安静下来一样。
“我说不出还缺什么,经你这么一提,我只想再有二十年硬朗的身子和力气好让我继续干下去。”
我想起了住在这儿的所有的人抱有的种种希望,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青年时代火热的激情;也必然有人感到悔恨莫及,理想破灭,身心疲惫,无可奈何;有多少人在这儿尝到多少人生的喜怒哀乐,其中实际上包含了人类情感的整个范围,所以这间房本身似乎也奇怪地具有一种令人不安、难以捉摸的个性。
十三
饭后我认真地阅读一两个小时可以增长我的知识水平的书,因为那时我是一个干劲十足、意志坚决、工作勤奋的年轻人。
我喜欢这条街上闹哄哄的繁忙景象;那儿有一种邋遢的欢快气氛,令人惬意地感到兴奋;你觉得在那儿随时都会有一番奇遇。
我立刻想到他们一定也觉得她很漂亮。我大摇大摆地走起来。
它那衰飒的颜面上有一种躲躲闪闪、落拓浪荡的神气,使你想到那些经历过美好时光的人如今依然气派十足地沉湎其中,谈论着他们青年时代在社会上的显赫地位。
我告辞的时候,他们非常热情地请我再到他们家去玩。他们好像每星期六下午在家会客,而我想见到的各种各样的人也都习惯在这个时间去拜访他们。
十四
一个人要进入文学界,没有比高贵的出身更好的通行证了。
文学的最高形式是诗歌。诗歌是文学的终极目的。它是人的心灵最崇高的活动。它是美的结晶。
颂扬一个人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贬低另一个人
她身上的一切:她的嗓音、她的笑容、她的笑声无不具有一种柔和的味儿;她的浅色的小眼睛柔和得好似花朵;她的举止则柔和得有如夏天的雨水。就是这种不寻常的、妩媚动人的特征使她成为一位很有助益的朋友,也正是这种特征为她赢得了目前的名声。
他被当作一根棍棒去打击那些评论家已经厌倦的偶像,
她甚至把他与他那一起幸福生活了十年的妻子拆开,因为她觉得一个诗人要完全忠实于自己和他的艺术,就绝不该受到家庭的拖累。
他们把一个文笔流畅的打油诗人错当成了一个不朽的诗人,自然相当恼火,于是决意要让他为他们的错误遭受惩罚。
不过她的微笑是coup degrâce[130],她的叹息则深深地把他埋葬了。
一个人听到旁人断言他是一个天才,心里总不免会很舒畅
她的神气就像一个要做交配飞行的蜂王似的。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的态度,完全像一个出身苏格兰上等家庭的妇女(而她正是这么一个人)对待一个卓越的文人不幸娶为妻室的前酒店女招待的态度。
他有着业余爱好者的那种苛刻的眼光,对于当代人的作品都抱着一种礼貌的但却全然不屑一顾的态度。
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样。所以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罗西长得很美的时候,我确实相当吃惊。
为了承认无情的现实主义画家[138]的力量,你应当大叫一声“天哪!”如果给你看的是一位高级市政官的寡妇的彩色照片,为了掩盖你的窘态,你应当说“这实在太真实了”。为了表示对后期印象派画家[139]的赞赏,你应当低声吹起口哨;要表示你对立体派画家[140]的看法,你应当说“这太有意思了”。“哦”是用来表示你非常激动,“啊”则用以表示你惊呆了。
我盯着她看看,又盯着画像看看。我心头产生了这么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轻轻地往我心上插进了一把尖刀;可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难受,虽然有点儿疼,却出奇的舒适;接着我突然感到双膝发软。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西浑身都闪着光,但不像太阳而像月亮那样淡淡地闪着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阳的话,那她也是破晓时分茫茫白雾中的太阳。
十五
可是她的沉默也叫你感到亲切自在。你并不觉得自己给排除在她独自琢磨的想法之外,反而觉得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四处弥漫的祥和气氛中。
罗西身上这种金黄的色彩确实给人一种奇异的月光似的感觉。她就像夏天傍晚阳光逐渐从明净的天空消失时那么宁静。她的这种无限安详的神态一点都不显得呆板迟钝,反而跟八月份的阳光底下肯特海岸外那风平浪静、闪闪发亮的大海一样充满生气。她不禁使我想起有位意大利老作曲家所创作的一首小奏鸣曲,在它那忧伤凄婉的旋律中却含有优雅活泼的情调,而在轻快起伏的欢乐中却又回响着颤抖的叹息。
两只眼睛下面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青色,显得像被露水沾湿了一般。
她对着我的嘴亲吻起来,那既不是匆匆的一吻,也不是热烈的一吻。她的嘴唇,她那两片非常丰满红润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使我充分感受到它的形状,它的温暖,它的柔软。后来她从容地把双唇缩回,默不作声地推开大门,一闪身走了进去,把我留在外面。
十六
那时候还没有有秩序地排队的习惯,所以戏院的门一开,人们就发疯似的涌上前去,争先恐后地往里直挤。
她似乎全身(我的表达方式相当笨拙,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描写她给予我的那种强烈感受)都洋溢着亲切友好的感情,这种感情又坦率又温柔。她像一朵夜晚开放的银色花朵,只为月光发出它的芬芳。
写到这儿,我真懊悔自己当初用了第一人称来写这本书。如果你用第一人称单数把自己描写得和蔼可亲或是令人同情,那当然不错。这种语气在作家表现人物朴素的豪情或凄婉的幽默风趣时常被采用,而且要比任何其他形式收到的效果更大。如果你看到读者捧读你的作品的时候,眼睫毛上闪着泪花,嘴唇上现出温和的微笑,那么这样的自我表述倒也十分动人;可是如果你不得不把自己写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傻瓜,这种写法就不太可取了。
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我们会日益意识到人类的错综复杂、前后矛盾和不通情理;这就是那些本来应该比较适当地去思考一些更为严肃的主题的中老年作家,把他们的心思转向想象中人物的琐事的唯一借口,因为如果对人类的研究应当从人入手的话,那么比较明智的方法显然应当是去研究小说中的那些前后一致、有血有肉的重要人物,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没有理性、模糊不清的形象。
这是一个天生为了欢爱绸缪而生的躯体。
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黎明蓦然向我们迎来,就像一只小猫顺着台阶,一跃而上。广场上还是空荡荡的,沿街房子朝东的窗户上已经闪耀着阳光。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刚开始的一天那样充满朝气。我们挽着胳膊,一直走到林帕斯路的拐角上。
我吻了吻她,目送着她远去。她走得很慢,身子挺得笔直,就像一个喜爱感受脚底下的肥沃土地的乡村妇女那样迈着坚定的步子
十七
她脾气随和,容易相处。她那平和的性情使所有同她接触的人都受到感染;只要跟她在一起,你就会分享到她的欢欣。
我不愿让她会有机会说出一些让我无法原谅的十分伤人的话。
她责怪他不该这么破费,但是心里却很得意
此后两三个星期,我几乎见不到罗西。杰克·凯珀天天晚上请她出去,上了这家时髦的饭店又上那家,看完一出戏又看另一出。我很恼火,感到受了委屈。
罗西高兴得咯咯直笑,她的眼睛也亮闪闪的。可是我觉得我的脸板了下来,脊梁骨上感到一阵冰凉。
你知道特德是怎么个人,他什么都不注意。如果他问起来,我就告诉他这是我在一家当铺里花了二十英镑买的。他不会不相信的。
我无法开口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就会说出辱骂她的话来。我觉得我当时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羞辱。我觉得我被她实实在在地愚弄了一番。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说出什么尖刻嘲讽的话。
“那就好。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干吗不为你所能得到的高兴呢?嗨,有机会就该尽情玩乐。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我们还是趁着现在尽情玩乐吧。”
十八
他好像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日常生活在他的眼里倒反而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
它别开生面,笔调辛辣,味道就像酸苹果,虽然使你牙齿发酸,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又苦又甜的味道,使你回味无穷。
“他们说我的小说不真实,”他微笑着说,“让他们见鬼去吧。那是完全真实的。”
能否欣赏《人生的悲欢》,成了判断一个人有无敏锐的审美力的标志;谁对这部作品感到震惊,等于承认自己是个没有文化修养的俗人。
十九
他说话声调低沉、平稳,措辞得当,谁都不像他那样能切中肯綮地讲一个有关自己朋友的用心险恶的故事。
二十
他说在过去两年中,乔治·肯普几乎每个星期都和罗西·德里菲尔德在哈佛沙姆会面,他们在一家客店里过夜。
二十二
三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写信给她,说他经特别许可[172],已经跟他的护士结婚了。
然而我仍然隐隐地觉得,假如这种善良天性中也充满了酸溜溜的言辞,这倒是一个很恰当的例子。
二十三
使这条本来一本正经的街道突然有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神气,看上去很像一个有身份的老年妇女喝醉了酒的样子。
他总说他很喜欢酒吧。他说在那儿你会见到生活,他说他始终热爱生活。
二十四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鬼魂在街上游荡,以前我几乎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就算没有说过话,至少也很面熟。
我脑子里却还有那么多写书写剧本的计划,我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打算;我觉得在我今后的生涯中还有那么多活动和乐趣;可是在别人看来,恐怕我一定也是一个像我眼中的医生儿子那样的老年人。
可是什么都不像一种香气或臭味那样能使人回想起往昔的时光
我真希望在这阴冷的日子里房间里能生个火,可是英国人是一个既能吃苦又很守旧的种族;在他们看来,为了信守自己的原则而让别人不舒服,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那儿的人总宁可要一只活老鼠,也不要一头死狮子。这也是我喜欢美国的一个原因。”
二十五
我有一种印象,好像德里菲尔德一直到死都是孤独的,并不被人了解,真实的他犹如一个幽灵,无人察觉地默默地在作为作家的他和实际生活的他之间徘徊,望着被世人当作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这两个木偶,露出了嘲讽的超然的微笑。
尽管她穿着老式的衣衫,但看上去还是充满生气,胸中蕴藏的激情使她全身都显得在微微地颤抖。她似乎准备迎接爱情的冲击。
“她一点也不像白皮肤的黑人,”我说,“她如同黎明一样纯洁。她像青春女神[179],又像一朵白玫瑰。”
这一定是因为真诚的感情本身有着某种荒唐可笑的地方,不过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会如此,莫非因为人本来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行星上的短暂居民,因此对于永恒的心灵而言,一个人一生的痛苦和奋斗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我觉得在他这个人身上奇特地混合着强烈的感情和极端的冷漠。
我觉得遇事如果都把自己放在别人的地位,总会有所帮助。
二十六
我们不是经常听到风格就是删节的艺术吗?
他们以为罗西已经死了,他们错了;罗西还好端端地活着。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人在我的坟头上走动
对于那些很久不见的人,我总不大想要再去会面。
唯一没有变的是她的微笑,仍然带着从前那种孩子气的调皮可爱的神气的微笑。
“可是要我说的话:你享受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你会有好处。”
但是主要的街道弯弯曲曲,看上去微微有点儿像一个爵士音乐化了的英国乡镇。
她是一个得力的伙伴,却是一个危险的对手。
“是的,就是那个情景。我一直觉得特德真是古怪。他跟我一样都不忍心再提这件事,可是他却全写到了书里;他什么都没有遗漏;甚至有些当时我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也写了进去,我看了才想起来。你会觉得特德真是冷酷无情,但其实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和我一样心里十分难受。我们晚上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真是一
他居然猜到那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我想离开特德。不,倒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离开他,而是想要离开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
“我不想对他实说。你知道男人们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怜的孩子已经躺在医院里死了,而我竟然跑出来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会觉得我这么做实在不通情理。他会说他觉得非常难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你知道有时候在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丈夫会变得再也无法忍受,于是跑出去找另一个女人。等妻子后来发现了,滑稽的是她总会发现的,她就会一个劲儿地吵闹不休。她说她正在受苦受难,而她的男人却去干那种事,唉,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总劝这样的女人不要犯傻。这种事并不表示她的丈夫不爱她,也不意味着她的丈夫就不是苦恼得要命,这种事一点说明不了什么,这只是神经太紧张了。要是他不感到那么苦恼,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干这种事。我对这种心情十分了解,因为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等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时候,早饭已经放在桌上。特德刚开始吃。我拿定主意要是他说什么,我就要冲他发火。我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以前我挣钱养活自己,我准备再这么开始。我巴不得能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他。可我进屋的时候,他只抬头看了看我。
无论何时,只要他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种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回应的相思,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还是对一个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弃义的愤怒,总之,只要心中产生一种激情或一种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要把它写成白纸黑字,用它作为一个故事的主题,或是一篇散文的点缀,好最终把它彻底忘却。他是唯一自由的人。
我这辈子曾经度过快乐的时光,打算就这么收场。
“有时候我觉得他才是你唯一真正喜欢的人。”我说。
“因为他始终是那么一个十全十美的绅士。”
译后记
出生在巴黎,十岁时父母双亡,由他的叔叔接回英国抚养,在寄宿学校里长大,少年时的生活非常阴郁和凄苦
你以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
“哪个作家都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人物。他必须有一个原型作为起点,随后他的想象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他把这个人物逐步塑造成形,东一处西一处添上一个他的原型所没有的特征。等他完成以后,他展示在读者眼前的那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与最初给他启发的那个人已无多少相似之处。只有这样,一个小说家才能赋予他所塑造的人物那种既可信又有说服力的真实性和强度。”